聲音、影像與自我
陳板 2000 .4/1
初次在錄音機中聽到自己的聲音,或第一次在錄影帶裡看到自己的影像,大多都會不習慣,至少會在內心自問「我的聲音怎麼變這樣?」或「我怎麼會有那樣的小動作?」這個現象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然而,它總會在自己的感受中激動著一分遲疑與猶豫。
我第一次有機會看到自己的錄影影像,距今已經十多年了,至於從錄音機中聽到自己的聲音是更早的事了,十多年來,我一直沒機會思索這個問題,直到最近才因為重新理解自我、思索自我,發現這個現象竟蘊含著一個重大的表達與溝通的課題。在我看來它牽涉到自我對於自身的認定與形象的理解(或想像)。自我是什麼,自我的形象、聲音是什麼,在人生的過程中或有或無總會在腦海中閃過,然而,自我的認知和外在對於自己的認知卻有根本性的差異,只不過這個差異並不會造成生存的危機,因此也就沉入每個個人的生命底層的晦澀邊區,無法提供自我重新思索世界的根本性基礎了。
自己的聲音和他人的聲音,最大的差距還不在於客觀的頻率指標,而在於一種主觀的體會。在自然的狀態下,我們所「聽到」的自己的聲音是透過胸腔、喉嚨與嘴巴的複雜作用,呈現在自己的耳朵的,其實是一種渾然一體的肉質立體感受,這樣的聲音在自己而言已形成一個十分豐富的聲音迴盪關係。
然而,在他人而言,並沒有那套複雜的迴盪關係,只聽到一個單一質素的發聲體,對方的胸腔共鳴作用以及對方在耳朵內所形成的回音關係全然消失,在己方所聽到的聲音成為扁平的線性發射音波。
因此,一旦跳開自身的共鳴體,以一個第三者的位置收聽自己的聲音,那麼也就會感受到一種有偏差的異質感。或許,這個現象可以解釋在錄音機聽到自己聲音的怪怪的感覺的成因了。
我們認識自我的形象的方式,不外透過鏡子的反射,透過鏡子我們確認自身的空間形象,尤其是臉孔的表情、比例、膚色、頭髮的形式、嘴唇、鼻子、眼睛等等,因為鏡子,我們知道自己的形象。然而,錄影機問世之後,卻提供了一個全新的認識自我的管道,錄影機裡的自我形象竟和鏡子裡的自我形象差距甚大。以往錄影機還屬於極少數人的專利的時代,社會大眾還不會遇上這個問題,近年來紀錄片的風行、家用攝影機的普及化,每個人都有機會透過攝影機所投射出來的影像看到自己,兩者之間存在著的差異也就在觀眾與自我的兩種態度(或觀點)中蔓延開來。
鏡中的影像可說是我們建立自我形象的基礎,從小到老我們不斷透過鏡子檢視自我:化妝、刮鬍子、整肅儀容、以及不斷的反覆的確認自我的形象。然而,鏡中的自己卻永遠只是臉孔的正面形象,或說把大份人所關心的形象都是臉孔的正面容貌,因此,畫家的自畫像、化妝品的種類,花在臉部的金錢與數量都是驚人的。雖然從鏡子裡頭也可以很勉強地看到自己的部分側影,然而無論如何鏡中的自我全都是左右相反的形影。而在攝影機中的自己則是一個以純然他者角度的觀看機制,以360度環視的客觀形象顛覆了自我的正面形象認知。對於長久一來習慣(熟悉)於從鏡中反省自我、觀看自我與打扮自我的「我」而言,攝影機的客觀顯像反而成為失真的紀錄工具,換句話說,從自我的形象認知而言,我們的主觀認知形象和客觀的認知形象之間有極大的差異。
大選前,在美國學電影的阿亮回國探親兼投票,和我談起電影裡頭的聲音問題,我則想到自己所面對的聲音、形象與自我,引發了我進一步思索潛在於自我深層的聲音認知與影像習慣與客觀世界之間的斷層的問題,或許它太過於隱晦,或許它太過於無足輕重,終究成為邊緣課題。但是那天的談話,卻讓我開始思索這個斷層之間的跨越與溝通問題。
我嘗試從相反的角度思索這個斷層,從客觀的紀錄者的角度思索,如何才能更準確紀錄、呈現主觀的我呢?主觀的聲音、主觀的形象?
主觀的聲音具有強烈的主體性、肉體性,以及一種不確定性。然而,客觀的聲音卻被簡化成放射在空氣中的聲波,任憑接收者以自己的認知去判斷、決定聲音的質感,聲音的主人(發生者)一點也莫可奈何。
前幾天在民視錄製「台灣文化論壇」之後,主持人給我的最後一句話竟然不是我談論內容的價值,而是「你的聲音很有磁性」,我實在不明白這句話所代表的意義是什麼,是不是我所說的話無助於主題的開展,還是我的聲音塑造了當天節目的品管價值?不過可以確知的是,當天我所關心的(主觀的)課題是非聲音的,而主持人卻更關心我的聲音質地,彼此之間沒有交集在相同的認知上。
聲音、影像與自我之間,充滿了溝通的變數,人己之間透過聲音與影像完成彼此的內心情緒的交流,然而,如何才能跨過主客觀的認知斷層,或許這個隱晦的邊緣課題能夠提供思索的機會。(2000/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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