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文學一千萬字 /陳板

台灣文學一千萬字

陳板 . 2000 .1/19

已經2000年了,實在很不習慣這個紀年,已經過了一個星期,在日記本上仍然會不由自主地寫下1999。那天因為大學同學陳永興的邀約,再度回到龍潭。他要規劃龍潭鄉的運動公園,希望能借助我在龍潭十多年來的田野經驗,帶領他的工作同仁(象設計)看一看龍潭,找尋能夠結合的、有意義的在地地景。想一想,如果能在運動時也能感受到龍潭的人文、歷史,體驗著龍潭的風土美感,那該多好!從運動公園往東看,可以看到壯偉的中央山脈,永興工作同仁的草圖上記錄著「雪山」,我到是想到「插天山」。啊,插天山,值得龍潭人、台灣人一再閱讀的感人故事!一部壯闊的家園故事!「陸志驤的身影漸漸遠去了,只有歌聲還在迴盪。好像插天山真地在跟他合唱。不,不祇是前面正中央的那座挺拔的插天山,左邊的鳥嘴山,右邊的李棟山、筆架山、九芎山等拱衛著插天山的大小連峰,也好像齊聲地在唱著呢。」(節錄鍾肇政,《插天山之歌》)台灣文學巨擘鍾肇政先生的《台灣人三部曲》以超大型的篇幅,描寫了龍潭人歷經命運多舛的歷史過程,仍舊擁有寬闊的未來。他把大歷史切入了小人物的血肉之軀,讓每個人的生命體驗連結著歷史的永恆價值,也讓每個小人物的身體經驗著家鄉的每一吋山河。龍潭是孕育鍾老(客家運動界對於鍾肇政的尊稱)的母體,他以文學的方式體會著這裡的每一吋土地,是否也能把這種文學情懷播撒在每個人的心裡面呢!
告別了永興和他的同事,夜色已降臨,龍潭街頭的雜亂、車輛的惡質速度和商家建築的醜陋,頓時讓人心情陷進極度的沮喪。和同學一起想像的美麗的龍潭願景和紊亂的現實之間,騷動著我的心緒。走著走著,不知怎麼地就走到北龍路。一年來,我很少有機會回到龍潭,也沒有積極安排回龍潭的機會。大概,大概就是因為這樣的緣故,我經常會在某個不經意的時刻,閃過些許的愧疚、遺憾與幽幽的自責情緒,伴隨著的影像就是鍾老溫煦的笑容、鍾老家門外的北龍路街景、藍色馬賽克建築和懸在二樓的警報器。臨時決定走到鍾老家,順手買了一塊小蛋糕。記憶所及,以往每一回拜訪鍾老都沒帶「等路」(禮物),同時也很少機會單獨前往(多半和彭啟原一同,也由他準備等路),每回的拜訪仍以工作為主,問問題、談事情、拍紀錄片,難得有純聊天的情況。客家人說聊天叫做「打嘴古」,真是傳神,一種沒有目的的嘴巴活動,忙碌不堪的行程已經讓我還念著這樣的「沒有目的」,純然只是打一打嘴古、說一說古往今來天南地北!走到門口才發現臨街的鐵捲門落了地,屋內也看不出有人在家的燈火。糟糕,正在猶豫不知如何是好的瞬間,心中也閃過一個念頭,「看樣子,蛋糕要帶回台北了!」「唉,這是我喜愛的嗎?蛋糕?」很後悔買了蛋糕,鍾老喜歡吃蛋糕嗎?心情還在混沌的狀態,一部轎車開進了鍾老家的店亭下,走出來的竟是「阿鈞頭」錢鴻鈞,真是意外的相逢!兩人當場楞在那兒,不知道要說什麼。他告訴我和鍾老有約,然而今天鍾老到台北參加公共電視「作家身影」的發表會,恐怕有事情耽擱還沒回家。這麼一說我比較放心了,手上所提的小蛋糕終於可以成為我私下送給鍾老的第一份等路了。阿鈞頭說著說著,我心中也在思索為什麼兩人相逢會發楞,雖然兩人都是年輕人,也都關心客家的問題,可是彼此真的很不瞭解,至少和我們各自與鍾老的關係相較,彼此的關係實在要稱上「生疏」。阿鈞頭近年來非常努力、認真的研究鍾老,甚至連語言習慣也都由原先所的「海陸客話」改為鍾老式的「四縣客話」。大概也因為他一開口就用四縣,而非以往我們相談時所用的海陸,所以讓我不知所措,也增加了彼此的疏離感。原以為他只是因為我的家用語言為四縣,才由海陸改口四縣,可是當我仍以彼此慣常採用的海陸回應時,他卻像鐵了心一般堅定地說四縣,我才發現他「別有目的」。兩人的尷尬還沒來得急化解,就看到鐵門「ㄍㄨㄚㄎ」一聲,緩緩升起,真是一連串的意外。回頭,只見馬路上一部轎車閃爍著黃燈,我低頭仔細一看原來是鍾老的公子,載著鍾老全家,準備將車開進店亭下。阿鈞頭連忙把車退出讓出車位,一伙人才魚貫進入鍾家。鍾老、阿鈞頭和我三個人坐在客廳,打起嘴古來了。其實多半還是鍾老說話。談著他近一年來的身體狀況,談他在病痛的一年裡所閱讀的報紙。談著因為失眠,半夜睡不著爬起來,寫了幾篇「還拿得出去」的文稿,多數是弔念文章(王昶雄、魏廷朝等)。談他的感冒,因為幾次朋友的好意開車送他回家,卻因為冷氣開太強而遭受一年多來的身體病痛的來龍去脈。不知什麼時候,阿鈞頭的面前多了一個錄音機。說著說著,鍾老的喉嚨又積了一塊吐之不去的濃痰,他急著起身走進灶下(廚房)。臨走前還拋了一句福佬話「幹你娘」,是罵那塊痰,還是罵自己日漸不堪用的軀體?接著,阿鈞頭喃喃的說著話,好像對我說、又像似自言自語,「不知道他自己知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麼?」「已經病了一年多了,都不會好啊!真的沒有好!」臉上一付很疼惜也很無奈的表情。阿鈞頭是清大物理博士,卻熱衷於客家文學的推廣與研究,近年來編輯鍾老文集的努力,成果斐然,真的很讓人忌妒。他的編輯所得先由本土出版社出版了「書信集」,現在則由桃園縣立文化中心編了一筆龐大預算(就文化事務而言,如果就一般工程款而言則連邊都達不到)出版「鍾肇政全集」。一套嚇死人的大部頭全集,二十幾本像磚塊一樣大的精裝套書,這些資料是如何蒐集的、如何整理的啊!一千多萬字的作品,排山倒海而來,一定整慘了編輯人員。回首才知道歷史,回顧才知道價值。鍾老的創作量的豐富人盡皆知,然而,實際上豐富到什麼程度、多到什麼程度卻是一個謎。上千萬字的寫作毅力,充分的表現出他超乎常人的文學生命力。精神勇猛的文學健將卻被現世的軀體困住,「幹你娘!」我也要跟著鍾老的後面,大聲的怒罵無知的老天爺,「幹你娘,你知道鍾老是怎樣的文學家嗎?」從灶下回到客廳的鍾老又絮絮地談著他的身體的病痛歷史。在敏盛醫院住院一個星期,是他平生第一次住院。說是肺炎。醫院看到鍾老的名字,特別交代要善待,於是病房立刻堆滿了花籃、水果。一位外省籍的醫師看診時,特意用不太純熟的客家話,「大概因為我這幾年所做的客家運動吧!」鍾老臉有得色。住院一個星期身體能夠好到哪裡去?回到家,連看報紙的習慣都改變了。他說,「身體不好,只能看一份報紙,「台灣日報」,看看費邊的專欄。也看一點電視新聞,政治的,連戰說什麼、宋楚瑜說什麼。」沒提到阿扁說什麼。之所以看台灣日報,是因為很便宜,才5元。(說現在漲到8元了)就要送報生開一年的收據,才一千多元而已!又說,其實也有很多免費的報紙,可是他說「看不完,你要送就送別人看吧!」「我要看台灣日報,他又不送我,只好自己定了。」鍾老看了很長一段時間的某一份本土報紙,可是現在不看了。「×××報變了,自從接受宋編列每年三千萬元補助之後,就不再看了!」鍾老說起一件在該報頒獎會上的往事,他當著報老闆的面提起補助之事,讓台下的該報記者緊張不已(鍾師母親眼觀察到現場的反應),彼此交頭接腦了一陣。本以為這則新聞會被蓋掉,沒想到第二天仍然見報。還提到和宋在某個宴會場合的「機峰」對話,宋告訴鍾老,「我很瞭解你喔!我讀過你很多的書。」鍾老說「你這麼說,我壓力太大。」他對我們回憶這件往事時,表示「到底這句話是恭維,還是恐嚇?」「從他國中時代開始到當上新聞局長,就有機會看到我所編的東西,前前後後至少有一千萬字,當然很瞭解我。」一個本土作家所經歷的白色恐怖,不是現在的三言兩語所能說得清的,鍾老至今仍然對於文字的表達非常謹慎,不能不說是白色恐怖的「貢獻」。此外他還提起多年前在某本土報擔任副刊主編的往事,「為什麼我只做了一年?」對啊,這的確是一件令人好奇之事。他說,「在那一年內,我都在台北上班,副刊所有文字都由我負責決定。後來,報社竟在高雄另設了一位主編,掌握最後的決定權。於是,我就辭職了!」這件往事的來龍去脈應當仔細追究,然而,從鍾老的言談之間,可以很清楚的明白,政治對於文學的多方阻撓,對於他的文學生命當然也有決定性的影響。「我們未始不可徹底做一個弱者,探索弱者的世界,追求弱者的生命真相,一樣可以不朽。」鍾老寫了一封給鍾理和的信件中,清楚的說明了自己的弱勢處境,同時也堅決的確認自己要站在弱勢這邊,寫出不朽。鍾老以不屈不撓的方式堅持「弱勢」文學創作,而非介入「強勢」政治,正在反映著文學所具有的柔弱而不朽的深層意涵,透過小說的寓意、透過文學的筆觸,見證了時代,也記錄了鍾老自身面對時代悲劇的綿綿不絕的「生命主題」。
2000年1 月20日是鍾老的76歲生日,寶島客家電台等客家團體要辦一場祝壽音樂會,原本預定的題目是「像鍾老致敬」,阿鈞頭就是為了這場音樂會的細節來到龍潭的。他為音樂會的節目單寫了一篇介紹鍾老的文章,大概整理多了鍾老的文章,也深深老解鍾老的談不盡的內容,因此不能罷休的寫了4000多字。鍾老表示對於一份晚會的節目單而言,「太多了,只要幾行字,附上一張大頭照就好了,和幾位音樂家的介紹應該一樣!」「而且,不能用『像鍾老致敬』,建議改成『文學與音樂相逢』!」鍾老期許客家音樂能夠走出一條新路,不要一直停留在傳統的方式,「唱出一些年輕人願意哼個不停的現代客家音樂吧!」一月底,也是鍾老夫婦結婚50週年的大日子,「文學與音樂相逢,客家藝術歌曲演唱會」,應當是客家運動從1988年以來的一次最具文化價值的賀禮。鍾老問起我的近況,「盡久(很久)沒看到你啊!只有你一儕(一個人)來係嗎?」我說是因為陳永興設計的龍潭運動公園的規劃案。因此倒引起鍾老提起另一件案子,龍潭大陂塘的美化工程,有一位來自宜蘭的、講福佬的日商規劃公司,準備了一塊很大的大理石,希望鍾老題字。「他拿著你編的《新的龍潭人》裡頭,我所寫的龍潭頌歌,問我可不可以挑選其中一段文字,用書法寫一寫。」「我說等我精神好一點就可以!」「談一談又問我,可不可以全部都寫,大理石很大塊,有一米五!」鍾老的書法不但是家鄉人所熟識,已經成為各種客家場合的公共書法,龍潭陂是鍾老寫作的原鄉,理所當然要有最優質的鍾老書法碑石!我提到和永興所建議的意見,小鎮另一側的運動公園,往東看、往南看,所見的山景都是鍾老文學作品中的故事場景,插天山、乳姑山。希望,未來的龍潭運動公園也能以一種文學的眼光相待,既表現了地景與文學的對話,也促成了體育、公園、小鎮生活與文學的相逢!(2000/1/19)

沒有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