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頂上的客家 / 陳板

屋頂上的客家
台北客家街路文化節

陳板 . 1998 .5/8

台北市客家街路文化節獲得7-ELEVEN的贊助,成為企業贊助的案例,並將活動內容刊登在7-ELEVEN印製的「社區漫遊 '98」專刊上,擺放在全國各地的7-ELEVEN展示架。許多從事文史工作的朋友都收到了這個訊息,一方面對近年企業贊助文化活動逐漸形成風潮感到興慰,一方面則對台北市內竟然有客家聚落感到好奇。
台北市區之內有客家人集中的「客家庄」,早已是客家界的共識,然而,對於其他族群而言,卻很難想像台北城和客家族群有什麼關連,一般人所認識的台北城市族群關係一直停留在泉漳械鬥的緊張氣氛,對於客家人或者原住民這樣的邊緣弱勢,很難放進台北城市族群關係的思考脈絡之中。按理客家人的公共事務只有客家人關心,然而,今年的客家街路文化節竟然是由福佬友族朋友發起的。阿扁市長是個有趣的例外,客家鄉親正在流傳一句話,「阿扁不是客家人,可是卻比歷任客家籍裔的台北市長(如吳、李等著名的客裔政治人物)更照顧客家。」說實話,這樣的傳聞對某些客家人而言並不光榮,客家文化的存續得靠他族人士的推動,難免讓他們的自尊心受到侵襲!
然而,如果更仔細地分析,會發現,其實阿扁市長所做的事應算是選舉諾言,為了回應客家鄉親在其競選期間所提出的文化要求,卻也因此創造了台北客家文化運動的新里程碑。由這回客家街路文化節的舉辦,也提供了弱勢族群推動文化運動的新模式,換句話說,新的文化政治學,將不會是簡單的「客家人為客家人服務」的邏輯,「台北那麼多客家人卻選不出一個客家市議員」其實只是一個欠缺社區共同體意識考量的政治迷思。阿扁市長推動客家文化,宣告一個新政治時代的來臨,期許未來有更多類似的例子,不但是福佬推動客家運動,也會有客家推動原住民運動,不同的族群相互欣賞、相互提攜,讓台灣社會多元文化的政治現實有更積極的表現。
台北客家
客家人在台北已有三百年以上的歷史(例如內湖陳家、公館廖家),然而,這群「台北客家原住民」多半融入福佬社群之中,變成「福佬客」,族群認同愈來愈淡薄。目前我們討論的台北客家,屬於戰後的二次移民。近四、五十年來,因為城鄉移民運動愈來愈激越,桃竹苗地區的客家人紛紛離開農村「原鄉」,進入大台北都會區,因為族群文化的陌生與誤解,客家人起初並不見容於其他族群,離鄉背井的客家鄉親為了取得一絲絲族群溫暖,因而形成客家人據庄而居的現象。在都市邊緣地區,如南機場附近的克難街、三張犁附近的通化街、松山附近的五分埔,漸漸成為北遷客家人的跳板,親戚牽親戚、朋友引朋友,只要能有一席之地遮風避雨,遷徙便能成立。
以今年(1998.5.23-24)舉辦客家街路文化節的通化街為例,通化街原為一處潮濕的濫仔地,老一輩的人甚至說「通化街原為一個大埤塘」,既不適合耕種也不適宜居住,物質環境比起客家人的桃竹苗原鄉實在相差甚遠,例如,因為地勢較低每做大水居家經常淹水,可是可供耕作的農田卻位於缺水的高地,必須踩水車才能取得灌溉用水,過來人每每提起往事都不勝欷噓。雖然如此,卻也因為有相當多元的謀生機會,因而吸引客家人前仆後繼湧入而成庄。
尤其羅斯福路拆遷之後,市政府為了安遷戶所營造的簡陋竹造寮屋,雖然無法滿足福佬籍的安遷戶,卻給窮困的客家人一次進入城市的機會,客家人不敢嫌棄惡劣的通化街居處環境,一間一間從原來的福佬屋主手上頂讓下來。終於變成著名的「客家街路」,據說在菜市場買菜用客家話都說得通,據說用客家話買五金建材能打折,據說連當地的信仰中心「通化福德宮」,曾一度被福佬人稱為「客家廟」。種種的「據說」,在客家街路文化節期間都成為可以切身領略的文化氛圍。
如果客家人果真驕傲到想要建立自己的族群王國,恐怕就不會有今天的通化客家街路,很可能因為過激的族群關係,不同族群之間早就打起來了;通化街客家街路的形成與其說是基於族群自尊心,不如說是緣於委曲求全的生存哲學。通化街的客家人個個都是溝通高手,不但擁有十分驚人的語言學習能耐,也很能照顧到他人的想法,也有許多人為了爭一口氣,能夠忍人所不能忍,以長時間的拼命和努力,去證明自身與族群的優越性。
台北的客家人,因為和其他族群有充分的互動關係,已和原鄉客家形成不同的性格表現,原鄉的「硬頸」,如今變成「圓融」。為了適應新環境,也逐漸放棄原鄉的居住習慣,熟悉都會的居住文化。甚至連信仰習慣也有因地制宜的現象,連祖先牌位也慢慢遷上台北,然而,對於一年一度的掛紙(掃墓)祭祖,卻十分堅持,使得多數人一年至少仍能回鄉一次,感受家族的集體力量。只不過年輕的一代對於上一代人的祖先認同觀念,似乎漸行漸遠,未來的城市客家恐怕又將有更大的變異性了!
劉霖港的故事:空中菜園、有機蔬菜
劉霖港先生現年八十一歲,四十年前從新竹縣的新埔北遷,老家雖然還有屬於自家的居所,可是祖傳的耕地卻被一次大水沖走,變成沒有田產的人,為了謀生,曾跟隨工頭替人割稻,從中壢往北一直往上割,板橋、台北、萬華,甚至三張犁、六張犁,都曾經有劉先生參與的割稻隊伍的蹤跡。
初上台北時,先到新店大坪林劉姓宗親家暫時落腳,夫妻兩個加上兩個小孩四個人就住在劉家人廳下一角,免租金,一方面和屋主一起種菜,收成挑到公館、古亭市場去賣,一方面幫忙屋主耕田割稻,每天都一樣,人叫什麼就做什麼,想想家鄉生活艱苦,不做事沒得吃,因此什麼工作都得接。除了耕田種菜,農閒時還到新店溪畔採砂石,而且還得等到交了貨才能給錢。
離開大坪林極不穩定的生活之後,和當時相識的湖口人一起到現在的東方中學附近租地耕田(憲兵隊的地)。最初的居所採取鄉下看守禾埕的「禾寮」,用竹子和稻草作成拱形的臨時建築,兩家人一人住一頭,僅僅能遮風避雨。原以為有田耕作一定可以生活得不錯,沒想到租到的田卻是高崗田,必須踩水車才能取得灌溉用水。一年後地主收回充作他用,劉先生家人領取微薄的移徙費,一邊改行當泥水小工,一邊準備在通化街附近買地,為了便宜(零售每坪一百二,整塊地算一百)約了四個客家鄉親人共同購買福佬林姓地主的農地當建地,每戶丈二見方,四戶人家磚牆瓦頂,總算有自己的固定居所。
當時附近還都是農田,羅斯福路的安遷計畫還是後事。往四周望去,仍是一個田寮一個竹圍、一個田寮一個竹圍,沒想到幾年後全變成了高樓大廈。
在東方中學高崗地一起耕田的朋友先轉到南門市場工作,劉先生打零工的生活也沒過多久,就接受朋友的建議到南門市場從事市場管理工作,一待就是二十五年。南門市場內很多客家人,彼此之間也能相互照顧。期間,紅磚矮屋住過二十多年之後,建築商找來合建,劉家分到七樓公寓的頂樓,早早就按算好準備在屋頂上種菜。
從南門市場退休之後,劉先生的工作就是每天到青年公園長青會唱山歌,以及在屋頂菜園種菜。他也知道台北很多人在屋頂上種菜,也看過有媒體報導過屋頂菜園,可是他覺得自己的菜園不輸他人,不知道為什麼沒人報導他家的菜園?
七樓是住家部份,有客廳、餐廳、廁所和三間臥房,頂樓加建鐵屋有一間是劉先生的臥房兼書房,半室外空間堆滿了打包的泥土與油漆桶,室外為菜園,除了種蔬菜之外還種果樹,陽台部份也以不鏽鋼作成書架形的菜圃,可惜陽光不足無法栽種好陽性的蔬菜,如今則種植好陰性的藥草。
大概為了充分利用難得的空間,劉先生的二公子還為父親在鐵屋頂上加裝不鏽鋼架,在傾斜的鐵皮屋頂上,順著坡度擺滿了從市場帶回來的保力龍魚箱,魚箱盛滿從鄉下挖來的泥土,種植著荷蘭豆、白菜、大菜等等。一爬上屋頂乍見劉家菜園,還以為來到新竹鄉下山排下的農家菜圃!
更令人興奮的是,所有的蔬菜都是有機蔬菜。原來,擺在屋簷下架成一大落的油漆桶內裝的都是老先生夫婦的「天然肥料」,油漆桶是當油漆師傅的兒子用過的「廢棄物」,種菜的人工則是老人家在退休之後的「餘暇」。啊哈!原來傳統的客家勤儉精神就在台北城市的屋頂菜園!劉先生並不是因為近年的流行,才開始種植有機蔬菜,而是來自一種客家的古老傳統,一種合乎廢棄物再利用的環保觀念,看來,客家人早就對有機蔬菜的現代價值瞭若指掌了!
新的都市客家文化運動
自一九八八年十二月二十八日,上萬個台灣客家人走上街頭爭取母語發音權,撐起了客家運動的大纛,至今已過了十年。十年內,客家的處境的確大有改善,無論是官方所許諾的客語新聞播報、客家電台、母語教學,還是客家人本身的族群自覺與認同,台灣社會的族群寬容度似有一天高過一天的趨勢。
客家運動雖然說已經蔓延到全台灣,然而,運動的發動機卻在台北市。台北市的客家菁英,切身感染到當時本土運動、社會運動與原住民運動的蓬勃氛圍,也察覺到自身的族群危機感,因而一步一步地推動客家運動。
如今,整體的族群互重氣氛已有初步的成果,可是,客家的運動似乎也有愈來愈窄化的現象,將客家簡化成說客語、唱山歌,或許有運動的策略考量,然而卻也是十分偏頗的文化再生方案。
通化街的街路客家文化調查工作,提供了一次不同面向的客家觀察與研究方向。客家的研究向來注重源流,好像除了中原傳統之外,其餘的全都不用談了,這樣的研究方向也影響客家人的族群觀,甚至處事觀,造成客家人十分輕忽地域傳統,卻誇大了幾乎無法做物質性考究的中原傳統。輕忽地域傳統,可以算是一種社區化的反動思潮,輕忽切身的,重視遙遠的,輕忽現代的,重視古老的,成為普遍的客家研究或談論興趣。這個現象造就了客家的「脫時空性」,現實的生活因此變成毫無價值,當然也不會成為提供未來生命方向的研究素材。
通化街客家街路調查,以常民百姓的個人生命史為主軸,集結眾人的個人生命史方才鋪陳出整體的通化街客家街路史。我們可以發現《台北客家街路史:通化篇》之中,一方面存在著客家人本身的教條認定,一方面也流露出極為真實的台北在地客家生命經驗;既可以看到口述者的刻板,也可以看到客家新生代(訪談者)對客家認識的迫切需要。不同的訪談者也透露了各自的意識形態,當然受訪者也因此而有所發揮也有所隱瞞。
客家街路文化節工作小組在人員匱乏與經驗欠缺的情形下,仍能勇敢地任事,也隱隱然地提出了新的客家研究取向,最令人興奮。就把不足之處,就當作是在準備不週的處境下拋出去的「磚」,希望能引出專家前輩的更完美的「玉」!
有人說台北都市的客家,已成為真正的台灣客家重鎮,桃竹苗與六堆客家一方面人口已經嚴重外移,一方面菁英盡失,慢慢成為純粹的鄉愁記憶中心,真能推動台灣客家運動的人恐怕又過渡集中在大台北都會區!如何在兩個矛盾之間找到第三條出路,應該是新的都市客家文化運動必要的思考方向。(1998.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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