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一間廟和死一條狗一樣 /陳板

拆一間廟和死一條狗一樣
──楊梅錫福宮重建案觀察手記


陳板 2000. 6/22


時維花月,寒冷漸離。迎來溫暖,接近人間。
百花含蕾,吐艷爭開,鳥舞宜人。
祝福閣府起居安適。公私迪吉,為頌可賀。
──楊梅錫福宮重建委員會

楊梅老廟要拆了

楊梅有一間老廟要拆了,消息靈通的寺廟老鳥吳嘉浪先生特地打一通電話到傳播公司,他很清楚我們會關心這樣的議題,尤其楊梅是北台灣很重要的客家聚落,而老廟要拆除重建正是地方上十分重要的一件大事,因此出機去記錄廟宇由舊變新的過程,是一件十分有意義的影視記錄工作。
「錫福宮要拆了」,桃竹苗地方版刊登楊梅地方的信仰中心三官大帝廟要拆了,由媒體的曝光,更能感受到即將來臨的熱鬥滾滾情事。我們希望能趕在拆廟之前對錫福宮的舊廟狀況進行記錄,也想趁機對楊梅做深一層的認識。
在一個天清氣朗得有一點過火的午后,我們在彭的駕駛下,老式的裕隆車直接開進了錫福宮廟坪。
彭是楊梅人,似乎理所當然地應知故鄉事。然而,自小離鄉的他卻一再地表示,自己雖是楊梅人,而且自己的母親、弟弟一家人至今仍住在楊梅老家,可是他對楊梅的印象卻仍舊停在兒時的印象。中學之前,錫福宮是他進修「童年往事」課程的主要活動地點,可是上了中學之後,快樂的童年便隨之而逝,被升學主義所取代了,甚至連過年過節的燒香拜拜,也都由母親代表全家人。大學在台北的山上大學,畢業之後又一直待在台北謀生、創業和結婚,楊梅反倒成為他的假日休閒旅館。這樣的人生旅程,豈不正和是我們這一代年輕人的共同處境?故鄉,僅止是我們的童年夢幻,並不是實體的溫暖家園!

出生地與家鄉認同

我們因為工作的關係,常常要表明自己的身份,而出生地是自身身份很合理的特徵,彭在楊梅出世,所以自稱楊梅人,我出世於關西,因此自稱關西人,聽者很能受這樣的自我介紹,並且很快地就能把我們和這些地方關聯在一起,但,我們反而因此感到一股疏離感,我們很快的便必須補充道,「我很小就不住在關西了!」「我現在住台北!」故鄉,在這個時刻最是陌生了!
當車子停妥在廟坪,我們一行三個田野觀察人情緒還沒定穩,便都愣在當場。怎麼保持這麼良好的廟宇竟然要拆除?怎麼看也很難讓人理解報紙為何會說錫福宮竟是「漏水、淹水和破損」呢!
我並沒有馬上拿出相機按快門。

沒有廟誌,有「新的」

我先嘗試詢問寺廟香公,是否有錫福宮的廟誌或沿革史之類的文獻資料?他答沒有。可是卻有「新的」。他遞給我兩張新印的小傳單,一張是廟宇的「重建事宜奉告眾善信士須知一覽表」,粉紅色模造紙印刷的說明書。
上面記載著廟宇重建的「序言」、「溯想」、「發起緣由」和「出火日期」、「舊廟拆缺」、「動土吉日」及營建經費,另一張則是彩色精印「楊梅錫福宮重建工程透視圖」。
我粗略地流覽之後,想向香公探詢更多的訊息,但似乎一時之間香公也不知說什麼才好,於是我便自行在廟中行禮、巡走。此刻我才拿出相機,為奉祀在正中神龕的三官大帝拍照,目的是用來比較新舊廟宇之間對於金身擺設的差異性。左側牆面上的石塊刊刻的《錫福宮沿革》吸引著我的目光,我和近來專注在民間美術的曾分頭將沿革文字,一字一句地抄錄下來。彭看過廟寺沿革之後表示,他以前來廟裡的時候,從沒有注意過這個碑文,也沒想過要去瞭解寺廟的歷史,但對廟宇的印象仍舊存在於心中,可是,似乎也不是很能肯定廟宇的舊貌是否即是當天所見的模樣。
此外,我還拍了一些張貼在錫福宮內外的各種告示,「春告」,「公告」以及特大號的像極流行於市區山野的房屋廣告的透視圖大看板、捐款人的紅榜、拆建儀式行進日程表和「重建吉課」等等。或許,這些作為,正是廟方向楊梅市街區八大里眾信士,告知廟宇即拆除的表示罷。然而,由現有的廟況看來,似乎拆除老廟重建新廟的理由卻十分勉強,漏水、木樑角皮腐朽,「同時各眾信士可知本宮係一座老廟,又矮又窄,每逢香火鼎盛時,香煙無法向外排通,……」(《重建通知》83、3、20、楊梅錫福宮重建委員會)等理由看來並不是真正的原因,真正的重建緣由應當是這些物質性原因之外的罷!
一代傳一代的舊料新用傳統

我還拍了一部分建築細部,在部分石雕上,可以清楚地看到有挖除舊捐獻者芳名而刊刻新捐獻者名號的痕跡,由此可以得知,以往廟宇重建時,這些老建材們仍舊為信眾們珍視著,而一代一代承襲下來,因此,也在這樣的傳承之下,雖然廟貌隨著重建時的文化處境而有所更動,可是後代子孫仍可在重修的廟宇上查閱到自己(家族、宗親)與廟宇之間的歷史情感。
事實上,我們也可以在台灣諸多著名廟宇,看到這種老料新用的文化承傳傳統。有些廟宇,為了保留具有歷史價值的舊建材,還讓原捐獻者的後代子孫優先針對該建材提款,因此,一根龍柱上可以看到兩組或三組同一家族不同年份的捐獻名字,也在這樣的傳統之下,讓我們得以閱讀到文字之外的地方發展史。
我便以這樣的心情,含著溫馨的情緒流覽者石雕的陰影線條美感,想像著時間在這些民間藝術作品上摩挲的過程,記錄著舊建材與將來再度登上廟身時的新用途之間的關聯性!
傳統廟宇的空間安排有一定的邏輯,雖然大小廟宇之間有規模的差別,信徒多寡、勸募經費多少也影響到廟宇建設的精美程度,然而,前堂後堂該如何決定高低、如何安置金身(神像)、龍柱或在何處鑲嵌刻有(白)虎或(青)龍的石雕壁堵,都有一套襲自遙遠傳統的律則。我很關心新舊廟宇如何依照傳統的律則,將舊料新用?以往看廟宇古蹟,只看到靜態的形式展現,從未有機會看到屬於民間邏輯的拆前、拆後的古材料之再生利用的情況。我希望可以從錫福宮的改築過程,閱讀到人類在「物」的面對上的文化累積或變遷。
在我們忙碌於廟宇中四處遊走探視過程中,彭也沒有閒著,我相信,這間曾經給予他童年經驗的老廟的即將進入歷史,應當有比一個外人更多的感嘆和懷念,就像面對自己即將臨終的祖父的那種感情。彭和坐在廟右門旁接待處的香公聊了起來,大概就是搬出他對廟宇的諸種感懷情念或十分技術性的廟宇之拆建之瑣事

十七萬賣古蹟

「遽遽(快點)去準備十七萬,這間廟全部就係你的!」
彭在我巡走到香公旁時,突然轉身拋一句話給我,一時間我不明白他給我的這句無來由的句子代表什麼意思。定神之後,我藉了故把彭自香公座前引到廟外,提供一個台北的古董參考價碼給他,麗水街的的一間民藝品店,在進門處的右邊赫然展示的一座高不及腰的石打小土地廟,曾向顧客要價十五萬,依此類推,錫福宮的「古董價值」更當是天文數字了。然而,十七萬,楊梅文化竟然以十七萬的代價就被出賣了!
根據香公的報導,這個價碼是南部一個不知名的商人開出的,十七萬負責到交出空地為止。他還指出,另有一藝品商人曾來接洽,他的條件是將廟宇的廢料拆除清運到完全整平廟場為止,費用則以地面上的拆除物相抵。
大概在此兩相比較之下,廟方決定選擇南部商人,甚至還感覺平白賺進十七萬呢!
十七萬!
我不知道這場內線交易,對大部分錫福宮的信徒是如何看待的,可是,在我的內心卻感到一股心頭肉被切割的痛楚。我在刀割尚未痊癒的心情下,提議彭趕邀集楊梅人解救這座古廟的噩運,不管是地方士紳、鎮公所、基金會或學校都好,將她頂下來,不要流出楊梅!

老廟新用的想像一筆勾消

香公的一句話,把我原先的種種想法一筆勾消,沒有老廟新用了,沒有舊料新用了,也沒有物質性的記憶基礎了。也許真的正如五月廿二日出刊的地方媒體《楊梅週刊》頭條新聞所說的,「錫福宮舊廟不久之後,將在怪手的巨爪下,成為昨日黃花,新廟或許富麗堂皇,以後楊梅人要回味錫福宮原有的純樸風貌,恐怕只能在照片中尋找了。」
然而,身為楊梅人的彭卻表示,聽見這則「新聞」,整個人都軟掉,根本無法設想應對策略了。對於一個關心古蹟的外庄人,我更感到莫可奈何,但卻有一個立即的反應,當場撲向原先僅止淺淺流覽的廟宇建築,對於沈在牆角的石雕壁堵甚至跪了下來(內心沒有絲毫因姿態的不雅而有任何的不好意思),細細地重新閱讀,並敬慎地按下一回接一回的快門。此刻我的心情已由原先的輕鬆自在而肅穆了起來,彷彿在向一塊塊鑲嵌在廟身的石雕、石獅、石柱和精采木刻互道珍重,我的相機像是唸誦弔文的老和尚。
彭的童年印象也在瞬間湧了上來,他伸進石獅子的嘴巴。
「涯(我)細介時節,每擺(次)來廟肚,就要摸一下這粒石球,這粒球仔有按圓,涯也識(曾)出過力!」
事後他又表示,原先以為還有機會帶著他的兒子,承繼他的童年任務,把石獅口中的石珠,摸得更細滑更圓美,可是卻沒想到,歷史只寫到當天為止。楊梅錫福宮的歷史將在新廟落成之後,由零開始,而之前的種種,大概頂多只會記錄進新刻的錫福宮沿革而己!
彭當然不能代表所有的楊梅人,可是我對他的歷史感懷,也心有悽悽焉。

伯公山上的錫福宮

在廟內很快地巡走之後,我和曾到廟後的「伯公山」,探勘這個曾讓出廟地給三界爺的「伯公山上」。根據廟方的沿革碑的記載,原本三界廟並不在現址,而是在「現址之東北約五十公尺處」,幾歷兵燹之後,在日本時代大正元年(1912)才在地方先賢鄭步青、黃樹霖、梁娘福及胡娘火等等提議「易地改策」,「以伯公山麓福德正神為廟地」,大正5年(1926)完工時,將原先的伯公合祀於廟中,「故名錫福宮」。
由《沿革》看來,伯公山的年歲應當能承載楊梅人民的長遠歷史記憶了。
登上經過水泥整修的石級之後,滿園巨木迎面撲來,在緊靠廟背的一棵巨樟之前,豎立著一塊以卡通筆調彩繪而成的告示牌,上面呼籲庄民「請大家來共同愛護老樹」,底下則是關於樟樹的種種說明,為「台灣省政府農林廳」和「桃園縣政府」所立。
根據省農林廳於民國78年11月21日的府農技字第167185號函,所發布的「加強珍貴老樹及行道樹保護計畫」,這棵樹齡250年,胸徑1.3公尺,高15公尺的巨樟,應當是省府與縣府共同列保的「綠色鄉土文化資產」。不知這棵有250歲的老樹,是否即是當年的伯公樹?但至少由此可以想像,這塊的平緩台地上突然隆起的小山丘,與地方人民之間具有相當年份的互動關係。

巧遇古董商

偶然,造就了歷史的偉大性;偶然,也令人痛不欲生。以十七萬將錫福宮地面物全部買走的古董商,像上天賜給我的「禮物」,偶然地現身錫福宮,使我有機會面對新舊時代交替時所興起的一門新行業的運作過程。
古董商現身的目的,是拜託香公在拆廟之前替他保管廟宇的東西,依照約定,如今廟宇的所有地面物已不屬廟方,難保不會有人將之偷走……廟方人員則肯定的表示,「我認識你,別人來我絕不會讓他拿走,已經說定要給你,就會給你。」地方人的信用,並不只是白紙黑字的保證而已,有時比它更具效用。
之後,廟方人員大概為了表示自己的誠信原則,竟和古董商在廟宇內外共同研究拆廟的步驟和方法,要以什麼樣的辦法拆除,才不會損及「未來古董」,以及研究廟宇的結構是如何如何!
看在我們一行人的眼裡,幾乎不敢想像,一場古董交易,竟是在楊梅人的信仰主神三官大帝和伯公福德正神座前,赤裸裸地進行。
我們憋住滿腹的怨憤和無奈,與古董商打起交道,希望從中找尋一點贖回「古物」的可能性。原來,古董商並非南部人,而是鄰近的竹東人,而且還同樣是客家人。問他為什麼能買到錫福宮的古董?商人之妻表示,她先生和廟裡的人熟識,以前也曾買過多次古董。彭編了一個藉口,我們有一個朋友近來要蓋新房子,希望能用一些古董當裝飾,不知她要怎麼賣?她十分客氣地表示,如果有需要,可以零賣,因為這些東西都是「民藝品」,但最好還是整批一起賣。我們希望商人能開出一個明確的價碼,以便我們在擬定保留計畫時的經濟預算之需,然而,商人卻一再表示,「再說!再說!」
事後,我才發現,除了這對古董商夫妻,還有一位不懂客話的福佬人,應是同伙,他也陪在旁邊十分仔細地在廟宇裡裡外外相上相下,不知是商人的買主還是合夥人?
我們的「詭計」並沒有得逞,沒有探聽到轉手的行情價位,可卻想到了一個辦法。如果楊梅也能像大溪一樣,有一個「文化促進委員會」,主動地將鎮內的歷史文物、文獻史料保存下來,錫福宮的問題便解決了大半。

大溪保存文物的前例

大溪鎮地方人士,不分階級立場和身份,為了「重振大嵙崁固有文風氣質」而積極籌建「大嵙崁文物館」,期望將來能長期展示大溪境內的史料文獻及歷史文物,委員會的第一個工作就是在內柵媽祖廟仁安宮老廟要拆除重建時,將廟宇的所有建材細心地拆卸下來,預備在「大嵙崁文物館」中陳列展出。
在這個鄰鎮的先例之下,我們一行人來到楊梅鎮公所,期待鎮公所有一點文化保存的意願。公所位於大成路上,全長近一公里的大成路,連接楊梅火車站與縱貫公路,是楊梅的精華地段,在歷史上有其特殊的意義。從火車站開始的六百公尺左右,有連續不斷的店亭下,大概是楊梅人的故鄉記憶中最珍貴的風雨庇所,公所便在這條長廊末端,也是昔日的輕便車站所在地。
楊梅,是一種植物的名稱,早期的楊梅,位於狹長的山壢之間,盛產楊梅種樹,因而得名「楊梅壢」,如今楊梅樹已幾近絕跡,但如今只能在公所前面看到數欉結著果實的楊梅樹,大概是為了對先祖來此開闢時,所面對的生態環境的一種悼念之情罷。
看到竟在公所大門前有楊梅樹,心中頓時升起一股希望,能重現歷史生態古蹟的楊梅鎮公所,應當不會忽視同為先祖前來拓墾時所創建的信仰中心之歷史文化罷!
可惜,彭所熟識的公所秘書公出,無法立即洽談此事。眾人回到錫福宮各討了一杯老茶水,算是當天的請願過程的中場休息。
「老的不一定不好,但是現代人都要新的,又有什麼辦法?」
在「飲茶共和國」的時序推向九0年代,生鮮甜甘的高山茶時代攻佔台灣的飲茶習慣,想喝前行代的「老茶」的人,大概僅能在廟宇的奉茶茶桶中尋去了。三界爺賜給我一杯屬於童年阿公圓桌頂上遙遠如夢的茶香味。這股古蹟茶味使我又鼓起精神再和香公打交道。香公很感慨地表達他的「個人意見」,「其實,老的東西並不一定不好,但是如今大家都想要新的,又有什麼辦法呢?」他還表示,想知道怎麼決定廟宇重建的詳情,可以直接到廟旁的重建委員會。
重建委員會的編制和管理委員會的人員大體相仿,但因增加了重建的工事以及與之互相搭配的祭典儀式而添加了責任分工。其實,如果先脫開古蹟文物的問題不談,這樣的組織,正是凝聚地方共識,展現民間命運共同體力量的理想架構啊!
懸掛在重建委員會臨時辦公室牆面的是以毛筆書寫在粉紅壁報紙上的各式報表,在精心裝裱的海報上,有重建委員及工作人員的名單、工作分配表、職責表以及「重建五大原因」、「五大目標著想」、「六大步驟」和信眾鄰里人口統計表。
我們走進來時,兩位老先生正在忙著寄發邀請帖,對表明想瞭解廟重建事宜的詢問,兩位老者同聲指向開瓦斯行的溫總幹事。我們並不急著去找頭人,倒希望能多聽聽地方人士的談論意見。據廟方香公表示,錫福宮的重建提案,三年前就開始,歷經三年多的爭論才確定正式成立重建委員會,從事重建工事諸多事項。我刻意反問,為何竟要費去三年時間才做出這麼簡單的結論?本來期望他們能因而透露出某些反對的聲音或打探出反對人士的成員,可是我卻得到另一個方向的答案,「錢不夠!」「一億五千萬不是小數目!」

重建廟宇的「道理」

此外的談話,幾乎是牆上的各種宣言和標語的口語版,在此特地將三個關鍵的條文抄錄下來。
本宮重建五大原因
一、屋瓦鬆動每逢下雨處處漏雨。
二、木樑角皮腐朽而致數次屋瓦鬆塌。
三、電線過小常漏電致失火數次。
四、地方繁榮信徒大增逢年過節無法容納。
五、鄰近寺廟全部改建本宮老舊面積又窄又矮必需(須?)要重建。
本宮重建五大目標著想
第一想,做一座百年大計理想的大廟宇。
第二想,外觀莊嚴堂皇宮內寬敞美麗。
第三想,地下室可容納一千人活動並供信徒民眾使用。
第四想,重建完成後為本鎮人民信仰中心。
第五想,重建完成為全省最大的三官大帝宮廟。
本宮重建六大步驟
一、 評估整理:考察參觀拜訪各寺廟吸收全省大廟宇資料。
二、 擬定計畫:取得其他廟宇優點規劃出本宮藍圖草案。
三、 開會檢討:會議檢討各項各種專案分析優缺點。
四、 會議溝通:不同意見互相協調互相交換議(意?)見。
五、 達成共識:同心協力團結合作一體精神。
六、 共同目標:理想原則信心效力負責敢擔當清白公正處事完成最大使命。
最後,還有一段加了三個紅圈的「尾聲」,「本宮重建係經過萬全之計畫,精一(益?)求精思考數載之久,只求成功不許失敗,應盡心盡力為著地方增榮,達成任務。」
我願意相信,重建委員會真的是竭其所能地思考著為地方增榮的計畫,也毫不懷疑其誠意。只不過,換了一個角度看時,新案的計畫卻不完全像委員會所聲稱的是「萬全之計畫」了。

不負責任的高雄建築師

我們試探地和兩位老者討論新建廟宇的設計。他們表示,這是重建委員會在全省巡迴參觀之後所得到的最佳結晶,建築師是高雄人,可是卻不知姓名。我很好奇,這位未署名的高雄建築師,是如何和委員會溝通他的設計構想的,這座號稱「全省最大的三官大帝宮廟」又是透過怎麼樣的思考邏輯產生出來的,建築師有沒有瞭解楊梅的地方特性,有沒有看過老廟,有沒有弄清楚建築基地有多大,這麼大的超級巨廟放在楊梅適不適當呢?
建築師應當有其專業的敏感度,可以判斷空間尺度的優劣,可是對於一般人而言,對現代建築(甚至傳統建築)的空間掌握、圖面的式樣和實際的感受之間常有自己控制不住的巨大落差,因此,建築師實有必要提供自身的專業經驗,預告未來的模樣。
我曾對這個新設計案,探問地方人士,未來的廟會是什麼模樣?可是所得到的答案只有「很高」「很大」這種空泛的概念,實際的空間尺度,甚至詳細的用途幾乎沒有人能說得出來。耗資一億五千萬的鉅款,興建的地方公眾建築,卻不為地方人士瞭解其實際的效用,這到底是誰的責任呢?
「沒唔著(沒錯),新廟比老廟大多咧,頭前會比原來介較突出兜仔,後背會佔忒兜(佔掉一點)伯公山,乜要徙走六頭樹仔!」

起新廟要砍老樹

老先生也有他們自己的看法,他們能感受到的是影響到他的經驗法則的部分,廟坪廣場將會比原先小,後山伯公山將削去一部分,以及伯公山將會有六棵巨樹被移走(能活嗎)。這些都是十分實際的問題,也是不容忽略的問題,就其中的六棵樹而言,三棵樟樹三棵樹都是參天巨木,其中一棵正是那棵受省、縣政府共同立告示要保護的250歲的「珍貴樹木」巨樟樹!
對老先生而言,這些巨樹要移往何處,如何移以及能不能保證活著,就不是他們所瞭解和關心的了,也不用說,移走六棵老樹的伯公山還有沒有原先的風水來龍的靠倚作用,更不用說,人與樹之間的深刻互動過程的記憶再現之問題了!
省農林廳的保護計畫,大概就是為了促成後代子孫與老樹的溝通過程,進而透過老樹讓後生能和先前曾與老樹發生關係的祖先進行對話罷!這是前後不同世代楊梅人之間,因為同一個信仰中心的一棵老樹所引起的跨越時空的對話呀

老樹的價值在於無價

我知道,這種「用途」,實在很難在科學昌明又注重實際效果的現代楊梅說得清楚。在如今的處境之下,幾棵樹怎能和相當於八層樓高的新錫福宮相比較呢?然而,作為一個現代人,除了汲及於現實生活中力爭上游,為自身取得優渥的社會處境之外,同時,也當反省到日漸匱乏的精神生活是如何地悄悄溜過自己的身側?
楊梅在都市化過程中,大量湧入外來人口,反倒使得在地楊梅人淪為少數民族,而都市化的諸多「務實」績效,也使這群少數民族的認同目標轉了風向。在我們的訪談過程中,除了極少數的老人家,大概因為先天的局限,還維持著母語──客語與我們這群後生仔談話,絕大多數年輕世代的楊梅人及為數不少的老人家,都在我們的客語詢問之後,轉成「國語」作答。對一個具有悠久歷史的客家老鎮來說,現代楊梅似乎和她的傳統文化分道揚鏕了!
在本土教育已呼喊出雙語的風氣中,楊梅鎮公所也跟上了潮流,而在大門張貼著「濃濃原鄉情」的客家戲演出海報,甚至還推出「鎮長杯」的客語兒童故事比賽等等回溯本土文化的活動。我們在這些跡象的鼓舞之下,和公所約定時間再度來到楊梅,算是提供一個文化觀察者的個人見解罷。

到楊梅鎮公所求救

我們將大溪的大嵙崁文化促進會章程和保留錫福宮的歷史文物之意見,提供給接待我們的曾秘書。曾秘書代表當天臨時去接受優良社區獎的宋鎮長接見我們,我心想:能獲得優良社區榮譽的楊梅鎮,應該很能認同我們的企圖才對。
然而,接下來的交涉過程,我們卻吃了一個大敗仗。
曾秘書是個精力旺盛的地方公務員,由他和鎮民的溝通過程中,使人感受到一股產生自地方的熾熱生命力。他接下我們的提案時表示,保存廟宇文物的意見十分有價值,然而換一個角度來看,這也是見仁見智的事情,對這些文物,有人認為是珍貴的寶貝,卻有人認為是無用的垃圾。因此,如果由公所編了預算把它買下來,很可能代表會的同仁會表示,花費那麼多經費買一堆垃圾幹什麼!以他個人的立場,「也同意你們文化工作的人」所說的錫福宮的文物具有歷史價值,可是卻不能因此當作公所的施政措施。

死一條狗也要公所出面

他同時指出,公所的行政事務包羅萬象,宗教只是其中一個小項目,古蹟維護更不是公所所能承得了的業務,也沒有這方面的才能。公所平時要處理的事務龐雜無比,連一條狗死掉都要公所出面。他舉了一個例子,當我們和他剛開始談話時,一通電話把他拖了出去,談了老半天的事即是一個地主反對造橋之事,他表示,造橋舖路是一件好事啊,而且公所也經過提案、計畫、編預算、發包和動工等合法手續,可是這位地主卻另有意見認為不當建造,便要求停工,真是無理取鬧。他表示,連這種案子都見仁見智,莫說要公所把毫無標準可以判定價值的老廟舊料買下來的提案了。
我們的談話在不斷切進來的電話一再被打斷,也逐漸把話題改變著,然而似乎要求公所能立即處理此案是毫無希望了。當我們另外再提二個議案,不妨參考大溪的例子,成立一個楊梅古蹟文物館或楊梅文化促進委員會,單獨專案處理本案。他立刻表達了公所的困難處,一則,在這麼短的時間之內,根本不可能來得及組成這類組織,另一方面,他認為,大溪的文化促進委員會是林熹達鎮長個人的一個施政方針,因此有這樣的可能性,而楊梅卻有不同的施政方針,不能相提並論。
談話到這樣的地步,已使我的溝通改成觀念的對話了。可是,難道就因為時間的緊迫,就該把這個議題丟進垃圾堆嗎?曾經陪伴楊梅人走過數代歲月的錫福宮的歷史文物,就該當這樣死得不明不白,平白地犧牲嗎?

沒有文化預算與文化專責人員的鎮公所

曾秘書又去接另一通電話之刻,我們又另多擬出一個提案。如果在這麼倉促的時間之內果真無法促成錫福宮文物的保留事宜,那麼是否可以請公所動用緊急經費或鎮長特支費用,先將廟宇文物暫時保下來,不要流出楊梅,再邀集地方人士頂下來或在下個年度編定預算將這些經費消化掉。我把這個意見交給曾秘書,請公所先墊支部分經費,算是一次緊急的暫行措施。
然而,他卻表示,鎮長並沒有特支費,公所也沒有任何文化保存方面的預算項目。因此,這個提案雖然很好,可是公所真的愛莫能助。
我們的建言,到此幾乎全軍覆沒,但曾秘書倒是很慷概地各送一本在現任鎮長任內編定的《楊梅鎮志》給我們。精裝燙金厚厚一本的鎮志把楊梅的沿革、歷史及未來希望,都以文字和圖片記載下來。然而,我卻感受到一股強烈的失落感,曾經存在於楊梅的種種人文景觀和歷史證物終將陸續地存進這類精裝的書本之中。如果楊梅人要回顧往事,似也只能在字裡行間去想像和拼貼了。

後記

後來當任的鎮公所吃上貪污官司,鎮長與秘書都去吃免錢飯。2000年6月錫福宮終於擋不住廟方人員的無知,拆除了!從我們知道這件事開始,到介入保廟,再到老廟終於拆除,前後歷經六年的時間。其間,每一回老廟有危險,我們都不免擔憂,而想一些方法救廟,許多相識不相識的朋友,都一再質疑,為什麼不再回去救廟呢,為什麼只讓梁國龍一個人孤軍奮戰呢?我知道這樣的質疑是必要的,然而,一方面我們相信梁國龍的能力,另一方面我們也替楊梅人感到惋惜,搶救錫福宮難道不是每一個楊梅鎮民的事嗎?錫福宮要拆廟,楊梅人去哪裡了,楊梅文化應該是楊梅人自己承擔的功課吧!
想到這裡,就會想到為了楊梅文化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老戰友——吳金榮老先生,他為了搶救錫福宮,提早結束自己的生命,其實,他自己就是楊梅文化最珍貴的一部份,錫福宮是死了,然而,吳金榮與他的家族卻永遠活著!

全文完

沒有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