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鋸樹枝很幸福
陳板 2000. 4/1
早上,吃完晚了一點的早餐,我把眼睛習慣性地看到窗外,媽看到我的眼神,順勢就告訴我,後院屋頂的筧仔似乎堵住了,一下雨就逼哩玻囉響,問我可不可以上去看看。她又說這樣的小事要找工人很難,上回她自己也想上去,可是終於因為年紀、腰痛和體重的多重原因而放棄了,不過她還是有所發揮,把圍牆旁邊的擋住爬上屋頂的榕樹樹枝鋸掉幾截,讓我能夠很輕易的就跳上屋頂。
後院的屋頂是加蓋的鍍鋅鋼板,屋頂的排水天溝被媽稱為「筧仔」,我聽起來覺得很有趣,筧仔是農家人灌溉用的過水橋,媽把鍍鋅鋼板這樣的當時產物套上農業時代的措詞,一方面添加了語言的趣味,一方面也延長了傳統語言的生命。我也是抱著看看現代筧仔的心情爬上屋頂的,結果屋頂的天溝完全被蓋住了,看不出有半點水筧仔的感覺。我猜施工者大概以為留下一個小縫隙既能擋住樹葉又能夠讓雨水流入,沒想到屋頂上的小灰塵加上掉落在屋頂的樹葉在腐敗之後又成為新灰塵,新舊灰塵全都隨著雨水灌進遮蓋住的天溝中,終於塞滿了天溝、淤積了排水管。我用樹枝清除基在屋頂上的殘枝敗葉,卻一點也無法清除在鍍鋅天溝中的泥土,我突然覺得自己在屋頂上也只是聊備一格,做做樣子而已。
媽似乎看穿我的心意,另外交代一個工作給我,要我不枉爬上屋頂一遭。她問我是否可以順便將長到屋頂的樹枝鋸掉一些,我試著鋸著可以觸及的酸仔樹(芒果),然而,還有一大部分長得更高更大的樹枒毫無顧忌的伸展著,既遮蓋著後院的小小的天空,又把大量的樹葉隨風傾倒到屋頂上,我鋸著鋸著竟鋸上了癮,於是直接爬上酸仔樹,很正式的鋸著樹枝,我一方面把方向錯誤的樹枝鋸掉,一方面也充當園藝師修剪著樹型。
我在上邊鋸,媽在樹下和我聊天,也算是一種親子活動了。「清筧仔這樣的小事叫人來,人都不來,我只好自己來,可是我還是不敢爬上屋頂,只能站在圓凳上鋸鋸樹枝!」含蓄的媽似乎用這樣的語言讚許著我。我的南奔北跑的工作讓我留在家裡像撿到的,一有機會媽都會緊抓機會和我說話,我則從媽的談話裡瞭解到親戚的動向、社區的概況,她是我的最佳社區記者。
我站到鍍鋅鋼板屋頂上,媽就說著「小心」,當我站到半透明的玻璃纖維板上時,她加緊腔調說「要小心」。爬上我在屋頂上,倒不斷地想起小時候再坪林鄉下爬芭樂樹的印象,有一次我從芭樂樹上掉到爛泥巴裡,渾身都滾在爛泥裡,正在圳溝洗衫的媽立刻就把用力哭叫的我救起來。那時大概還沒上幼稚園吧,現在我已四十了,媽叮嚀我的口吻似乎沒多大進步。最後,當我已仍舊矯捷的身體爬上酸仔樹時,她更加緊張了。
「五金行賴茍的妹子(女兒)曾告訴我,她一直很不甘心爸爸較疼兒子,直到有一天他的兄弟全爬上屋頂去整修,自己卻只能站在地面乾著急時,才知道爸爸也是有道理的!」媽再次婉轉的讚美我的勇敢!從樹下看樹上,和從樹上往下看,各有價值。
從酸仔樹下來,我已經手酸腰痛了,終究,年齡是不會騙人的。雖然這樣,童年的鄉野爬樹經驗似乎仍舊充滿了我的興奮細胞。在樹上除了想到自己的童年,也想到仍在童年的女兒小ㄈ,她會我喜歡樹、加上學校也鼓勵喜愛樹,成為一個喜歡爬樹的小女生,真希望她下次回家時來爬爬這棵酸仔樹。
清理鋸下來的殘枝時,媽又說,她上回鋸榕樹時,曾很不好意思的請清潔隊員幫忙清理,結果清潔隊員竟然很羨慕媽媽,「能鋸樹枝真是幸福,我家連院子都沒有,不要說樹枝了!」
這棵酸仔樹是小弟隨手種下的,如今已經高過三層樓了。可惜每次開花總會遇上風雨,都結不成果,大概,酸仔(芒果)終究是南方的果樹,北部的後院是無緣收成的罷。有時家人也會商量想鋸掉它重新種棵會結果子的果樹,結果都考慮到小弟的不捨而作罷,終於愈長愈大、愈長愈高,成為後院最顯著的大樹了。
有樹就有鳥,樹大了鳥就多了。曾經從台北來新竹工作的阿土,那一小段時間就住在我們家的三樓後間,每天早上就是被這群小鳥吵醒的吧,相信生長在都市的人,都能在我們家後院感受到一股小小的自然野趣吧。能在自己的後院看到長過三層樓高的樹木,其實是蠻幸福的!除了酸仔樹與榕樹,後院還有好多種樹。樟樹外甥女小米出生時種下的紀念樹,家人稱之為妹妹樹,本來有兩棵,另一棵種在盆子裡,已經枯死了,妹妹樹則長高到兩層半了,小米才小學一年級呢。
枇杷夾在樟樹與酸仔樹之間,生長狀態還算好,三棵樹的葉冠已經連成一氣,只能從樹葉的色澤區分你我。榕樹較矮一點,卻是20多年前從關西搬出來的紀念品,大概也是當年二叔(我們稱爸爸為二叔)種盆栽唯一的殘留吧,雖然有許多人說「屋前屋後一頭榕,一生人都有好窮」,但是我們兄弟姊妹都捨不得這棵紀念樹,原來的盆栽榕樹搬出來沒多久就把自己的根伸出盆外,變成了紮根在六家土地裡的真實樹木了,久而久之,小樹變大樹,終於恢復了它的自然面貌了。媽媽修剪的部分,是因為擔心隔壁鄰居講話,「伸展到隔壁的枝枒,是不是會影響到人家呢?」這是媽的鄰里相處之道。
學森林與園藝的大妹把山上帶回來的扁柏以及愛玉,也栽種在後院一角,沒多久就又成了一個小小生態體系,尤其愛玉,已經把隔壁的原本灰色水泥牆面爬成一片令人驚艷的綠色畫面了。此外,含笑話、美國花生等原本的盆栽都一一變成落土植物,替後院添增不少多元的綠色豐富質感。過去曾在樟樹所在位置的芭樂樹,因為生病死掉,但後院外的稻田因為主人的休耕決定,由水稻田改成芭樂園,使得我們家後院的枯死了的芭樂之靈魂,有了延續的機會。(2000/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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