颱風日記 /王孟莉

　
颱風日記---王孟莉

　

颱風日記

王孟莉 2000/8

如同之前所預期，被強颱掃過的武界，陷入了三不通：路、電、電話不通的窘境。

知道強颱碧利斯將直撲而來的當天，部落呈現了不同的生活節奏。清晨五點多，就有幾台貨車下埔里辦事、採購，以期能在雨勢增強的午後趕回部落。隔壁的Dama(布農語，伯伯之意)舉著槌子，叮咚作響的固定門窗，檢視屋瓦。數戶人家全家動員到田裡採收敏豆，搶在狂風肆虐前收下綠油油的心血。被判定居家環境潛伏土石流危機的伍浪，舉家抱著棉被，撤到活動中心安度颱風夜。當地自發性的團體－守望相助隊的成員在夜晚來臨前就做好了待命的準備，打開對講機，隨時通報部落各個角落的狀況。

一切就緒，風雨微弱，這是暴風雨前的寧靜。

晚上七點多，我窩在杜瀨家的沙發上看阿扁總統訪甘比亞的消息。錯開武界與埔里的稜線上空，突然一道白光劃破天際，燈火通明的部落頓時陷入了黑暗。可能是早有斷電的預期，家家戶戶紛紛燃起溫暖的燭光。回到工作室，馬賴不荒不忙的架好使用蓄電池的頭燈。昏黃的燈光中，我和馬賴對坐，他聊起了小時後在埔里的童年往事。腦海浮現了十幾年前的埔里街景，卻也留神傾聽不斷加強的風勢。一陣狂風呼嘯而過，伴隨著框噹巨響，可能是後面商家的屋頂鐵皮掀起了一塊，我開始擔心工作站脆弱的石綿屋瓦會不敵臨空而降的不速之客。強風挾帶豪雨，屋內下起了小雨，我們急忙遷走書架上成推的資料和書本。昏暗之中，東拼西湊的，把工作站的所有空隙都填補起來。風雨絲毫沒有減弱的趨勢，馬賴黝黑的臉龐看不出擔憂的神色。身為守望相助隊的一員，他蹲臥在對講機旁，注意是否有隊友請求支援。倦意襲來，拋棄我的戰友，先就寢了。

清晨醒來，微明的天空只賸絲絲細雨。才掛上眼鏡就跟著守望相助隊的隊長蔡進興走訪整個部落。行經武界橋，眼前的景象驅走我所有的睡意。昨日還可以行駛砂石車的寬闊寧靜的溪床，現在已是滾滾濁流，挾帶著大量土石的激流不斷拍襲著橋墩，澎湃的溪水，爬過岸邊的堤防，在隄邊的農田中肆意橫流。其中一塊被沖毀的農田，是前天才整理好的，小女孩舉著和自己齊高的鋤頭鏟出的一道道溝渠，如經已被溪水吞噬。成片綠油油的玉米傾倒在地，被風雨打得零零落落的敏豆垂掛在架子上。我想，數個月前，當村民播下種子時，大概無法預料會有一個叫碧利斯的颱風帶走他們所有的心血。

早上五點多，大人小孩都踏出家門探視颱風造成的災情。多戶人家的鐵皮屋頂被颳走，強風也一併帶走院子裡的雞舍。一處山坡滑下大量的土石，流進一棟民宅的庭院，所幸人員平安。幾株折斷的樹幹躺在路邊，龍眼滾落一地。面對眼前殘破的景象，村民還是不改幽默的天性，調侃目前的處境。隊長盡責的繞完部落一圈後，接著試圖瞭解武界對外道路的路況。道路中斷、斷電、電話不通，所幸守望相助隊的對講機仍然可以收發訊息。一番努力之下，幾個隊員和外界救難單位取得聯繫，簡單報告一下部落災情，並告知電、通話、道路皆告中斷的消息。接近中午時分，家家戶戶已是炊煙裊裊。既然不來電，冰箱中的豬肉、魚蝦也無法久放，趁沒有壞掉之前，趕緊烤來吃掉。朋友Tiyang打趣說道，九二一地震後，斷電持續了一個多月，村民只好天天烤肉，各個都胖了一圈。此時，派出所的警員伍命，帶來了庫存了幾天的魚，馬賴俐落的劈材生火，不一會兒，秋刀魚、盧魚、鱈魚、花枝都平躺在鐵架上，接受烈火的煎熬。燒烤的香氣隨著炊煙四散於微涼的空氣中，眼前被強風摧折的枝椏巍巍顫顫，不遠處的濁水溪仍舊狂濤怒吼。讓歡愉的氣氛交織於殘破的現狀，我想，這是武界居民面對困境的生活哲學。沒有電，隔壁商家的卡拉OK無法開張，工作站的電腦不能使用，我們過了安靜閒散的一天。

可能是巴掌溪事件的影響吧!昨日才用無線電對講機和救難單位聯繫，這天一大早海鷗部隊就派遣直昇機前來遞送急難物資。哄隆的引擎聲引起了村民的注意，部落的小朋友開心的大叫’’飛機、飛機’’，機腹的燈光閃了兩下，告知即將降落的訊息。直昇機降落在學校的操場上，穿著帥氣的飛行員迅速地將白米、礦泉水和泡麵遞送出來，前來接應的Dogas(布農語，大哥之意)則熟練的站成一排傳送物資。隨行的記者則忙著將這個情景入鏡。整個行動不超過五分鐘，直昇機就捲起了一地的落葉，揚長而去。救難物資被送到部落的集貨場，由村長決定如何分配。

透過無線電對講機，布農部落工作站傳來消息，希望能盡速彙整部落災情，傳送給全盟。在吃過烤肉後，馬賴便帶著我走訪部落，紀錄各家災情。許多戶人家的房子被九二一地震震出了裂縫，六一一地震後縫隙加大，而這次颱風挾帶的豪雨就順著屋子的傷口侵入，恣意橫流。幾個房子的屋頂鐵皮被掀走，屋主們爬上屋頂修修補補。庭園中的雞舍翻倒在地上，一些雞鴨都不翼而飛。最讓人心疼的還是田裡七零八落的蔬菜和被暴漲的溪水淹蓋的農田。訴說災情的村民們，臉上看不到激動的神色，但無奈的情緒還是溢於言表。幾處土石坍方，好在沒有人因此傷亡。是中央山脈的護佑吧!強颱過境，並沒有在武界造成重大災情。

濁水溪兩岸的住戶都調查完畢後，部落與埔里之間產業道路此時也搶通了。雖然天色昏暗，馬賴還是決定下埔里一趟，盡速將災情送到布農部落工作站。坐上藍色小貨車，馬賴熟練的打轉著方向盤，疾馳在崎嶇蜿蜒的山路上。雖然坍方的土推都被怪手挖掉，但路面上盡是自山壁流出的泥水。往下眺望，看不見濁水溪溪畔邊的熟悉燈火;當車子越過檢查哨，埔里盆地以極大的反差展現了她的明亮璀璨。馬賴開心的說：「看見燈火的感覺真好！」搖下車窗，被雨水滌靜的空氣中有樹葉的味道，前方黑色的稜線溫柔的擁抱著朦白的團雲。就像陷入黑暗的部落，今晚的夜空不見月色。